誓约之日
这只是“愚人号”航路上寻常的一天。但今天发生的事,却不那么寻常。
对于“愚人号”的船长阿方索来说,今天是特殊的日子。他久违地换上了一件崭新的制服,和他的舰长制服完全不同——典雅,华贵。他一向厌烦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就像他厌烦那些政客的繁文缛节,厌烦学者的陈词滥调。他宁愿穿着自己满是盐粒和汗渍的制服——但那只是他自己愿意。
今天不一样,他是为了别人。
“这衣服有点年头了。啧。”
他徘徊在小教堂门口,自言自语道。也许是岁月和海风让阿方索变得更加强壮,也许是船上带着咸味的淡水损伤了布料,这件衣服他穿得并不舒适。甚至系衣扣的时候,他似乎听见了纤维被崩断的声音。还好,至少他认为自己的倒三角型身材没有把衣服扯坏。今天是重要的日子,伟大的船长阿方索不能在小地方失态。
脚步踩在教堂门口的地毯上,他的手抚摸着教堂大门两侧的石柱——金碧辉煌的石柱——这是他的船。
他想到了还在岸上的日子。他站在造船厂的露台上,陪着官员视察舰队的建造情况。他不记得那个嘴里叼着雪茄,手上拿着大卷图纸的工程师说了什么,也不记得那个西装笔挺满脸油光的官老爷说了什么。他只记得那时的他,坚定不移、意气风发。
他记得那巨大结实的龙骨和一摞一摞从地板堆到天上的钢板。他记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铆钉,每一根都比他头顶的角还粗。他看着她从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地开始有了雏形。从那一刻起,他开始不住地想象自己驾驶这艘船,在大海上航行的日子。即使是伊比利亚最伟大的船长,曾经将舷梯搭在千百城邦邻交海岸线上的他,在看到这艘大船的时候亦会被鼓动。他的血依然如同第一次踏上甲板一般滚烫、沸腾!
但无论是多么强大的舰船,也会被无边际的大海击垮。
“愚人号”已经行驶了数年。数年的时间里,他们一直没有靠岸。没有补给,没有修理。食物,淡水,一切的必需品都只能从大海索取。从航行的第一个季度开始,每一名船员都或多或少出现了困惑,消沉,乃至自暴自弃。阿方索也曾在不眠的夜里,透过寝室的舷窗看见一个又一个黑影从跳板上坠入波涛之中。他也曾将他的佩剑挥向他的船员——在他们变得不再像个船员之前。在无数个日夜,他蜷缩在黄金的王座上,酒瓶和烟灰的碎片散落一地的时候……
他想到了加西亚。
是加西亚为他分忧,是加西亚为他清理,是加西亚让他坚毅的脸上绽放出微笑,让他有勇气对抗大海,迎接明天的太阳。将阿方索从绝望中拯救的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加西亚的怀抱。
那温暖的怀抱,属于阿方索一人的温柔乡——
一如在岸上,他们的憧憬,他们的梦,是那么的美。
“你觉得,他该戴你我的哪顶帽子?”
他记得在陆地上,在加西亚的身边,自己这么说。
“阿方索……我们不可能有个孩子了。”
他记得在船上,在自己身边,加西亚这么说。
“他妈的。”
阿方索愤愤地跺了下脚。似乎整个“愚人号”都被他的举动吓得颤抖了一下。
今天,绝不能有一点差错,绝不——这是阿方索许过的!船长——阿方索说到做到!
对,为了加西亚。为了今天。
他想起上个月,也许是上上个月,他的二副,那个不着调的登徒子在周会之后跟他提出的方案。一开始他坚定否决了这个提案,但他不能否认,自己确实有些心动。紧接着,二副在下一周的例会上提交了一份详细的策划书,连带着所有参与者的签名……厚厚的一沓签名。他记得自己在例会上就墨水和纸张的浪费情况破口大骂,但挨骂的每一个人都开心地笑着。他记得从那天起,所有人都似乎变了一个人。从那天起再也没有船员无故消失。所有人的脸上都不自觉地挂着一抹笑容和期待。即使是那个脾气最坏的酒鬼,也难得变得沉默而忙碌。每个人都在准备着这一天。他记得自己有时候起夜,路过空房间的时候,能听见里面传来似有似无的乐器声响。那些指纹比琴弦还粗的家伙们拉琴的技术不怎么样,但他承认,他确实驻足在门前,听到了半夜。
现在,企划上的那个数字,那一天,已经来到。
阿方索苦笑了一下,可惜那个登徒子没有等到今天。
事到如今,他已经站在教堂门口,他的身体距离大门不到十公分。他能听见门那侧窸窸窣窣的声音——挪动长椅的声音,乐队调试的声音,互相讲话的声音。每个人都在或焦急,或兴奋,或不安地等待着。
怀表响了一声,时间快到了。
阿方索的手握在教堂大门的把手上。就快了,就快了。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五——比跑步还快,
四——比呼吸还快,
三——比秒针还快,
二——比风还快,
一——比时间还——
“奏乐!”
钢琴声,号声,大提琴声,夹杂着许多他说不出名字的乐器的声音。可能是乐器被空气中的盐水侵蚀的缘故,那雄壮的音乐中掺了不少杂乱。但阿方索依然笑着。他没有怪他们。现在这个样子,他已经很知足了。
大门猛地拉开,发出“砰”的一声。
“哦哦哦哦哦!”
欢呼的热浪吹得阿方索的脸都开始变形。他大声笑着,迈出了第一步。
踏!踏!踏!
他踩着鼓点,走过一排一排长椅。他的船员们挤在狭小的教堂,甚至连角落都站满了人。每一个人都忙于欢呼,鼓掌,挥舞帽子,合着音乐唱着歌。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格外快乐的笑容,他们面容的扭曲程度丝毫不逊于他们的船长。阿方索每走一步,身后站在过道两侧的船员们就撒着大把大把的雪白花瓣,有不少还落在阿方索的身上。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时间去思考他们从哪里搞到的新鲜花。他的双眼早已被教堂中央那一抹白色的身影所吸引。
加西亚,我的加西亚。阿方索的加西亚。
我的爱人。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万年,也可能是一瞬间,阿方索已经站在加西亚的身前。他伸出粗壮的手,握住加西亚的手,他们十指紧扣在一起。接着,二人继续向前。一步一步走过剩下的半个小教堂。在他们背后,大捧大捧的花瓣不要钱一样撒在空中,落在二人的肩膀上,落在红毯上。
不知走了多远,可能是一小步,可能是一千里,他们站在教堂的讲台前。没有国教的牧师,没有神职,没有主持,只有阿方索。没有人能够主持阿方索的婚礼,只有他自己才有此殊荣。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琴弦的震动消逝在礼堂的空气中。
阿方索和加西亚转过身,二人的手依旧紧扣,只是互相都换了一只。
“在此,我很高兴各位,和我一起挑战大海的,我的船员,我的勇士们,参加我,阿方索,和我的大副,加西亚的婚礼!”
“哦哦哦哦哦哦!”
欢呼声中,阿方索举起加西亚的手,他们面对面站着,额头贴在一起。
“亲爱的加西亚,你是我远航中的伴侣和我唯一的大副和永远的爱人。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我会信任你,尊敬你。我们将一起欢笑,一起哭泣。不管未来是好的还是坏,是艰难的还是安乐的,我都会陪你一起度过。”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加西亚——你——愿意嫁给我吗?”
喧嚣戛止,寂静。
许久,白色的面纱下,传来了沙哑而坚决的声音。
“我,愿意。”
“Oh——Oh——Oh——”
“Oh——Oh——Oh——”
“Oh——Oh——Oh——”
“Oh——Oh——Oh——”
“I dreamed a dream—I dreamed a dream the other night—”
(我做了个梦,前几天我做了个梦)
“Low—lands! Lowlands away my John!”
(低地,在遥远的低地我的伙计)
“I dreamed a dream—I dreamed a dream the other night—”
(我做了个梦,前几天我做了个梦)
“Low—lands! Lowlands away my John!”
(低地,在遥远的低地我的伙计)
“My love she came to me— she came all dressed in white—”
(我的爱人向我走来,她穿着一身洁白向我走来)
“Low—lands! Lowlands away my John!”
(低地,在遥远的低地我的伙计)
“My love she came to me—she came all dressed in white—”
(我的爱人向我走来,她穿着一身洁白向我走来)
“Low—lands! Lowlands away my John!”
(低地,在遥远的低地我的伙计)
“Oh——Oh——Oh——”
“Oh——Oh——Oh——”
“Oh——Oh——Oh——”
“Oh——Oh——Oh——”
船歌,响亮的船歌。
或许一个人的单唱只是怪异的嚎叫。但几十人,上百人一起唱,就能让每个人都产生共鸣,甚至整个“愚人号”都在发出低低的震动,像是要加入他们般。
在船歌之下,相爱的两个人彼此相拥。他们的嘴唇交织在一起,他们的身躯嵌入彼此的怀抱,他们的爱都融进对方的意识中。在那一刻,在整艘“愚人号”的见证和祝福下,他们实现了属于他们的幸福。虽然与他们的畅想相去甚远,但那确实是微小的,短暂的幸福。
大厨和学徒们端着一盘盘佳肴穿梭在宾客之间,每个人都大快朵颐着这难得的美味。人们大口喝着陈年的佳酿,其中一些甚至忘记了使用刀叉,一手抄起肉块,另一只手握着酒杯,一边大吼着什么可以拿来吹嘘的故事。一切言语终归对阿方索的赞颂,人们大笑着歌唱他们的船长和大副的爱情。
阿方索站在讲台后面,握着加西亚的手。他的眼里没有任何杂质,只有他面前洁白如雪、戴着刚刚由他亲手赠与的冠冕的爱人,和已经溢出眼眶的爱。
如果,如果这一刻能成为永恒,永远地——永远地——
一阵马嘶打破了欢乐的氛围。所有船员都站了起来。阿方索也不例外,他把加西亚护在身后,右手握住了佩剑的剑柄,正如他数年来每天都要做的一样——
教堂大门砰地打开,传来了传令兵的叫声。
“它们来了,它们来了!”
“他妈的,好死不死居然挑这个时候。”
铿的一声,利刃出鞘。
“我们的邻居看我们吃的不够尽兴,自己送上门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
剑风破空,直指战场。
“狩猎!狩猎开始!”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看着涌动的船员们,阿方索回头看着刚刚与他誓约的爱人。
“加西亚,你就在这等我。用你的曲子等我回来!我们一定要大吃一顿!”
加西亚点了点头,乖巧地坐在钢琴凳上,手指在黑与白之间游走。或铿锵或悠扬的音乐在“愚人号”中回响。
恍惚之间,加西亚抬起头。哀怨的眼神划过教堂中的一切——身体生长出非人的肢体,被触手和藤壶掩盖着俊俏面容的船员们;零零散散,散落在长椅之间的海怪碎肉和体液;点缀在血色红毯,散发着些许海腥味的白色鳞片;教堂的角落里,那排列整齐的船员帽;还有站在队伍最前面的,礼服被异样的左臂刺破的阿方索。
不知是哪里来的海风,扬起了加西亚的头纱。
那早已失去湛蓝颜色的眼眸中,落下了一滴浑浊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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